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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在Instagram上刷到毛里求斯碧蓝海水与洁白沙滩的网红照片时,很难想象这座被誉为"印度洋明珠"的岛屿正面临着严峻的气候变化威胁。2020年8月,日本货轮"若潮号"在毛里求斯东南部海域触礁,导致约1000吨燃油泄漏,这场生态灾难让世界短暂地将目光投向这个常被忽视的岛国。但鲜为人知的是,毛里求斯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浓缩的殖民剥削史与生态破坏史,而今天的气候危机不过是这一历史脉络的最新篇章。
毛里求斯的"现代"历史始于1598年荷兰人的到来。这个以航海贸易著称的欧洲国家为这座岛屿命名"Mauritius",以纪念当时的荷兰执政者莫里斯王子。荷兰殖民者很快发现了岛上丰富的黑檀木资源,开始了大规模的森林砍伐。更悲剧性的是,他们引入了猪、猴子和老鼠等外来物种,这些动物大量捕食当地特有的渡渡鸟(Dodo)的蛋和幼鸟。
渡渡鸟——这种不会飞的巨型鸟类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就被人类活动推向灭绝,成为人类导致物种灭绝的最早案例之一。讽刺的是,今天渡渡鸟的形象却成为毛里求斯旅游业的标志,被印在各种纪念品上,成为这个国家最知名的"品牌"之一。这种将灭绝物种商业化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先毁灭,再纪念。
1715年,法国从荷兰手中夺取了毛里求斯,将其更名为"法兰西岛"(Île de France)。法国殖民者彻底改变了岛上的经济结构,清除了大部分原生森林,代之以大片的甘蔗种植园。到18世纪中叶,蔗糖已成为毛里求斯的经济支柱,而这种单一作物经济模式至今仍在某种程度上延续。
甘蔗种植园的扩张伴随着残酷的奴隶贸易。法国人从非洲大陆和马达加斯加贩运了大量奴隶,这些奴隶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从事甘蔗种植和制糖工作。历史学家估计,在法国统治期间,约有6万名奴隶被运往毛里求斯,其中许多人在运输途中或到达后不久就因疾病、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而死亡。
1810年,英国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占领了毛里求斯,并在1814年的巴黎条约中正式获得该岛。英国人在1835年废除了奴隶制,但这并不意味着劳工剥削的结束。为了填补甘蔗种植园的劳动力缺口,英国人从印度引进了大量契约劳工(indentured laborers)。
从1834年到1920年,约有45万印度契约劳工被运往毛里求斯,他们签署的合同表面上承诺工资和工作条件,但实际上往往沦为另一种形式的奴役。这些印度劳工及其后代逐渐成为毛里求斯人口的主体,今天印度裔约占毛里求斯总人口的68%,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印度教是毛里求斯最主要的宗教。
除了印度劳工外,英国统治时期还吸引了来自中国的商人和劳工,以及来自非洲大陆的自由移民。这种多元移民的结果是形成了今天毛里求斯独特的文化拼图:印度教寺庙与天主教堂比邻而居,春节与排灯节同样热闹,克里奥尔语、法语、英语和多种印度语言并存。
但这种表面和谐的文化多样性掩盖了深刻的结构性不平等。法国殖民者后裔(被称为" Franco-Mauritians")虽然只占人口的2%,却长期控制着大部分蔗糖产业和经济命脉。印度裔虽然在人数上占优,但直到独立后才逐渐获得政治权力。克里奥尔人(非洲奴隶后裔)则经常处于社会经济阶梯的底层。
1968年3月12日,毛里求斯脱离英国获得独立。新政府面临的首要挑战是如何摆脱对蔗糖产业的过度依赖。在20世纪70-80年代,毛里求斯成功发展了纺织制造业,利用其廉价劳动力和对欧洲市场的优惠准入条件,成为非洲少有的工业化成功案例。
1990年代以后,旅游业和金融服务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今天,旅游业约占毛里求斯GDP的8%,并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金融服务业则利用毛里求斯的地理位置和双语(英语、法语)优势,发展成为重要的离岸金融中心。
与许多后殖民国家不同,毛里求斯自独立以来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的民主制度,定期举行自由选举,实现了多次和平的政权更迭。世界银行将毛里求斯列为非洲唯一的高收入经济体,其人类发展指数也在非洲名列前茅。
但这种成功叙事掩盖了一些严峻问题。贫富差距依然显著,特别是在旅游度假区与普通居民区之间。政治腐败时有发生,2017年的"贝拉焦洗钱案"就涉及毛里求斯多家银行。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导致大量人才外流。更重要的是,经济多元化并未真正改变资源分配的不平等模式,法国殖民者后裔仍然掌握着经济命脉。
作为一个低海拔岛国(最高点仅828米),毛里求斯对海平面上升极为脆弱。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预测,如果全球变暖按当前趋势发展,到2100年海平面可能上升0.5-1米,这将淹没毛里求斯大部分沿海地区,包括国际机场和旅游基础设施。
更直接的影响是珊瑚白化。毛里求斯周围拥有美丽的珊瑚礁,这些珊瑚不仅是重要的旅游资源,更是保护海岸线免受侵蚀的天然屏障。但海水温度上升导致珊瑚大规模白化,2016年的厄尔尼诺现象就造成了毛里求斯周围珊瑚的严重损害。
2020年的"若潮号"漏油事件并非孤例。由于位于重要的国际航线上,毛里求斯长期面临船舶污染的风险。漏油事件破坏了东南部海岸的海洋生态系统,影响了当地渔民的生计,也重创了依赖珊瑚礁的旅游业。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毛里求斯对全球气候变化的贡献微乎其微——其碳排放仅占全球总量的约0.01%,却要承受不成比例的气候后果。这种不平等让人想起殖民时期的核心矛盾:资源从殖民地流向殖民者,而环境代价却由殖民地承担。
今天,气候危机以一种新的形式延续着殖民主义逻辑。发达国家通过历史排放获得了发展优势,现在却要求毛里求斯这样的岛国承担同样的减排责任。全球气候融资承诺经常落空,毛里求斯难以获得足够资金进行气候适应。
与此同时,一些发达国家将毛里求斯等岛国视为"气候难民"的来源地,讨论如何限制这些未来可能的移民流动,而非解决造成移民的根本原因。这种思维与殖民时期将非洲人视为劳动力而非人类的观念如出一辙。
毛里求斯的历史提醒我们,殖民主义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改变了形式。从渡渡鸟的灭绝到今天的海平面上升,这个岛国始终处于全球不平等体系的前线。当游客在毛里求斯的五星级度假村享受"天堂"般的假期时,很少有人思考这个"天堂"背后的历史伤痕和未来威胁。
或许,真正的改变始于承认这种不平等的连续性——从殖民时期的资源掠夺,到今天的气候不公。只有在此基础上,毛里求斯和类似处境的国家才可能获得真正的气候正义,而不仅仅是更多的旅游宣传和空洞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