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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伦敦(East London)这座南非东南部的港口城市,常常被国际游客忽略——它既没有开普敦的壮丽山景,也没有德班的亚热带风情,更缺乏约翰内斯堡的都市活力。然而,正是在这座看似平凡的城市里,南非乃至整个非洲大陆最深刻的历史矛盾与当代挑战以最浓缩的形式呈现出来。从科萨人与英国殖民者的血腥冲突,到种族隔离制度的兴衰,再到后种族隔离时代的经济转型困境,东伦敦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南非复杂多变的社会光谱。
东伦敦地区最早的居民是科萨人(Xhosa),这个讲班图语的民族在此生活了数个世纪。19世纪初,随着英国殖民者从开普殖民地向东扩张,这里成为了血腥"边境战争"(Frontier Wars)的主要战场。在1811年至1878年间,共爆发了九次科萨人与英国殖民者之间的边境战争,其中许多关键战役就发生在今天的东伦敦周边地区。
最令人痛心的是1856-1857年的"牛屠杀"事件:一位名叫Nongqawuse的科萨少女声称祖先托梦告诉她,如果科萨人杀死自己的牛并毁掉庄稼,祖先就会归来赶走白人殖民者。这场大规模自毁行动导致约4万科萨人饿死,史称"大饥荒"(Great Xhosa Cattle-Killing)。幸存者被迫成为英国殖民经济的廉价劳动力,这一事件彻底改变了东伦敦地区的人口结构。
1857年,英国人在布法罗河口建立了东伦敦港,最初目的是为克里米亚战争运送军需物资。港口很快发展成为羊毛、皮革和象牙的出口中心。1883年,东伦敦获得自治市地位,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开始点缀这座新兴殖民城市。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东伦敦港的建设资金部分来自对科萨人征收的"茅屋税"(Hut Tax),这迫使更多科萨人进入货币经济体系。港口区与周边科萨人保留地形成了鲜明的贫富对比,这种空间隔离成为后来种族隔离政策的预演。
20世纪中叶,东伦敦迎来了经济黄金期。1926年,通用汽车在此建立装配厂;1966年,梅赛德斯-奔驰南非工厂在东伦敦投产。这座城市成为南非汽车制造业中心,享有"非洲底特律"的称号。
然而这种工业繁荣建立在种族隔离制度之上。根据《集团区域法》(Group Areas Act),非白人被禁止在工业区附近居住。每天,成千上万的黑人工人被迫从遥远的乡镇如Mdantsane(当时非洲第二大黑人聚居区)长途通勤。东伦敦的工业财富几乎全部流入了白人社区。
尽管(或者说正因为)受到系统性压迫,东伦敦成为了反种族隔离斗争的重要据点。附近的Fort Hare大学(南非第一所为黑人开设的高等学府)培养了许多非洲人国民大会(ANC)领导人,包括纳尔逊·曼德拉、奥利弗·坦博和罗伯特·索布克韦。
1970年代至1980年代,东伦敦周边乡镇爆发了多次大规模抗议和罢工。1985年,东伦敦港工人拒绝卸载运往南非军队的武器,这一事件成为国际反种族隔离运动的标志性时刻。
1994年民主转型后,东伦敦面临严峻的经济挑战。全球化竞争导致汽车工业萎缩——通用汽车于2017年完全退出南非市场;梅赛德斯-奔驰工厂虽仍在运营,但雇佣人数大幅减少。官方失业率长期徘徊在40%左右,青年失业率更是高达60%。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东伦敦的去工业化与全球南方许多工业城市面临的问题相似:当廉价劳动力不再是竞争优势,这些城市如何找到新的发展路径?东伦敦尝试发展可再生能源、海洋经济和旅游业,但进展缓慢。
民主南非试图通过"彩虹之国"叙事弥合历史伤痕,但在东伦敦这样的地方,殖民记忆仍然鲜活。城市中心仍保留着维多利亚女王雕像、英国士兵纪念碑等殖民象征,而科萨人的历史叙事主要通过口头传统传承。
近年来爆发了激烈的公共空间争论:是否应该移除殖民象征?如何平衡历史保护与转型正义?2015年,东伦敦技术大学学生发起"必须倒下"(#MustFall)运动,要求重新命名带有殖民色彩的校园建筑。
东伦敦位于印度洋沿岸,正面临海平面上升的严重威胁。著名的东方海滩(Esplanade)近年来侵蚀严重,多个历史建筑濒临倒塌。这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一个仍在与历史不公抗争的城市,如何分配有限资源应对气候危机?
作为相对富裕的沿海城市,东伦敦吸引了大量来自津巴布韦、马拉维等国的经济移民。这导致周期性爆发的排外暴力事件,最近一次大规模骚乱发生在2022年。讽刺的是,许多参与攻击移民的本地人正是当年种族隔离的受害者,现在却将经济困境归咎于更弱势的外国移民。
尽管面临诸多挑战,东伦敦正在经历一场低调的文化复兴。科萨传统音乐、舞蹈和口头诗歌通过年轻艺术家获得新表达;废弃工业空间被改造成艺术工作室和社区中心。2023年,首届"东伦敦双年展"成功举办,探索殖民历史与当代身份的交织。
东伦敦的故事远未结束。这座城市浓缩了南非的所有矛盾:辉煌与创伤并存的历史;丰富的自然资源与普遍贫困;民主理想与现实治理挑战。在全球南方城市普遍面临去殖民化、去工业化和气候适应等共同挑战的今天,东伦敦的经验与教训值得深思。
或许东伦敦最大的启示是:历史从未真正过去,它只是以不同形式在当下重现。只有直面这些复杂的历史层次,才可能找到通往更公正未来的路径。正如东伦敦诗人Mzi Mahola所写:"我们的记忆像布法罗河一样流淌/时而平静,时而汹涌/但永远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