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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勒陀利亚的清晨总是带着某种矛盾的宁静。联合大厦前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晨跑者经过保罗·克鲁格的雕像,不远处自由公园的"和解长凳"上,不同肤色的游客并肩而坐。这座南非行政首都的每块砖石都镌刻着复杂的历史密码——荷兰殖民者的野心、英国帝国的扩张、布尔人的抵抗、种族隔离的创伤,以及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和解努力。在当今全球热议殖民遗产、身份政治和文化归还的背景下,比勒陀利亚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历史实验室。
1855年,马蒂纳斯·比勒陀利乌斯以父亲安德里斯之名建立这座城市时,布尔人正试图在非洲南部建立他们的"应许之地"。这些荷兰裔移民后裔带着加尔文主义的天命观,将城市规划成严格的网格状——教堂广场为中心,四条主街指向正方位。教堂广场上那棵著名的蓝花楹树(1870年种植)至今仍在,见证着这座城市从边疆小镇到行政中心的蜕变。
有趣的是,比勒陀利亚最初的城市规划中刻意回避了英国殖民城市常见的圆形广场设计,这种建筑语言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宣言。今天的市政专家指出,这种网格布局虽然便于管理,却强化了种族隔离的空间政治——这种城市规划理念后来演变为种族隔离制度下的"集团区域法"。
1899-1902年的英布战争给比勒陀利亚留下了最深刻的历史疤痕。站在联合大厦俯瞰全城时,很难想象这里曾是战争末期最惨烈的战场之一。1900年6月5日,英国军队占领比勒陀利亚后,在教堂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升旗仪式,这个场景被制作成当时流行的明信片,成为大英帝国宣传机器的重要素材。
但更具历史讽刺意味的是,战后英国为安抚布尔人,反而加速了比勒陀利亚作为行政中心的发展。1910年南非联邦成立时,比勒陀利亚与开普敦、布隆方丹共同构成了特殊的"三首都"体制,这种权力分散的安排正是英布妥协的直接产物。历史学者指出,这种妥协本质上是白人之间的和解,为后来系统性排除黑人权利埋下了伏笔。
1948年国民党上台后,比勒陀利亚成为实施种族隔离政策的"实验室"。城市设计师汉德里克·维沃尔德(后来成为南非总理)将"分开发展"理论转化为具体的城市规划方案。位于比勒陀利亚西部的黑人城镇阿托恩(Atteridgeville)和东部的马梅罗迪(Mamelodi)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它们与白人城区保持着精确的距离——足够近以便提供劳动力,又足够远以避免"种族混杂"。
这种空间政治在建筑上有惊人体现:1953年建成的联邦大厦(现总统府)采用了新古典主义风格,刻意模仿欧洲权力建筑;而同期建造的黑人居住区则采用最廉价的材料。城市规划档案显示,当时官方文件明确要求黑人区房屋"不得有永久性建筑的特征"。
正是在这种压迫环境下,比勒陀利亚也孕育了意想不到的反抗。1955年,非国大在约翰内斯堡附近的克利普敦通过《自由宪章》时,许多核心讨论其实发生在比勒陀利亚大学(当时仅限白人)的地下读书会中。更鲜为人知的是,1970年代索韦托起义前夕,比勒陀利亚马梅罗迪镇的学生已经组织了多次秘密集会。
比勒陀利亚中央监狱(现已改建为宪法山博物馆)关押过曼德拉等众多反种族隔离人士。监狱档案显示,看守们特别担心这些"政治犯"利用放风时间交流思想——事实证明这种担忧不无道理,许多狱中形成的政治联盟后来成为新南非的治理基础。
1994年后,比勒陀利亚成为身份政治争夺的焦点。2005年,市政府决定将部分街道改名,引发激烈争议。原以布尔领袖命名的街道(如克鲁格街)改为反种族隔离英雄(如桑尼·金瓦拉街),支持者视其为"纠正历史不公",反对者则谴责这是"抹杀布尔遗产"。
这场命名战争在2012年达到高潮,当比勒陀利亚改名为茨瓦内(Tshwane,当地原住民语言中意为"我们是一样的")的提案公布后,保守团体甚至向宪法法院提起诉讼。社会学家指出,这些争议本质上是对公共空间象征权的争夺,类似现象在欧美"拆除雕像运动"中也能看到。
更具实质意义的是空间结构的改变。过去严格隔离的城区开始出现混合居住趋势,布鲁克林区等传统白人社区现在能看到黑人中产阶级家庭。但转型并不平衡:根据2021年城市报告,马梅罗迪等黑人区的基础设施投资仍落后于传统白人区,这种不平等成为当前市政抗议的主要诱因。
比勒陀利亚大学(UP)的转型尤为典型。这所曾经只招收白人的学府现在黑人学生占多数,但其核心校区仍保留着布尔建筑风格,新建的非洲研究中心却位于边缘位置——这种空间安排本身就在诉说转型的不彻底性。
作为外交首都,比勒陀利亚聚集了大量外国使馆,也吸引了非洲各国的经济移民。教堂广场周边的清真寺、刚果理发店和索马里小超市构成了新的城市景观。但2019年的排外暴力事件显示,这种多元共存并不稳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冲突常发生在原黑人城镇,揭示出底层竞争比种族矛盾更复杂的现实。
这与欧洲移民危机形成有趣对照:当法国争论清真寺尖顶高度时,比勒陀利亚的移民商店正因"改变社区特征"遭到投诉。全球南方城市经历的这些问题,实际上提前预演了多元社会将面临的普遍挑战。
比勒陀利亚的气候变化应对同样具有全球参考价值。这座内陆城市正经历更频繁的极端天气——2016年创纪录的高温导致蓝花楹提前凋谢,2022年反常暴雨则淹没了低洼的黑人居住区。市政部门不得不修改沿用百年的排水设计标准,这种基础设施的"去殖民化"比改名更具实质意义。
比勒陀利亚植物园现在优先培育耐旱植物,取代殖民时代引进的欧洲物种。这种看似微小的改变,实则是整个城市生态思维转变的缩影——从复制欧洲景观到适应当地环境。
站在自由公园的"和解长凳"上俯瞰比勒陀利亚全景,这座城市就像一块复杂的历史调色板:荷兰改革宗教堂的尖顶、索韦托风格的街边烧烤摊、玻璃幕墙的使馆区、贫民窟的铁皮屋顶。这种混杂或许令人不安,却正是其价值所在。
在欧美争论如何处置殖民遗产时,比勒陀利亚已经历了更彻底的解构与重建过程。它提醒我们:历史记忆不可能简单擦除,但可以通过持续对话重新诠释;城市空间不仅是过去的容器,更是未来的画布。当全球都在寻找多元共存的模式时,这座南非城市的实验——不完美但真实——或许比任何理论都更有启示意义。
比勒陀利亚的蓝花楹每年盛开两次,恰如这座城市在历史阴影与未来光明间的永恒摇摆。而正是这种摇摆中的坚持,让它成为观察后殖民时代全球城市的绝佳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