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弗里尼欣 历史
在约翰内斯堡以南约60公里处,有一个名为弗里尼欣(Vereeniging)的小镇默默伫立在瓦尔河畔。对大多数外国人而言,这个名字可能毫无意义——它既没有开普敦的旅游光环,也没有德班的港口重要性,甚至不如比勒陀利亚的政治象征意义。然而,这个看似普通的南非小镇却像一块棱镜,折射出殖民历史、种族隔离、资源诅咒和气候危机等多重当代全球议题。
弗里尼欣在荷兰语中意为"联合",这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名字背后,隐藏着南非现代化进程中最深刻的悖论:它既是南非工业化的重要发源地,也是种族隔离制度关键协议签署地;既见证了矿业带来的短暂繁荣,也正在经历后工业时代的艰难转型。在全球南方国家普遍面临发展道路选择的今天,重返弗里尼欣的历史现场或许能为我们提供某种启示。
19世纪中叶,当欧洲殖民者深入南非内陆时,弗里尼欣所在区域原本是索托人(Sotho)的传统放牧地。1882年,一群布尔人农场主看中了这里丰富的煤炭资源和瓦尔河的航运潜力,成立了"弗里尼欣地产公司"(Vereeniging Estates Limited)。这个看似普通的商业决定,实际上标志着南非经济地理的根本转变——从开普殖民地的农业经济向内陆矿业经济的转型。
值得注意的是,弗里尼欣的建立恰逢南非历史上最剧烈的土地所有权变更期。1886年威特沃特斯兰德发现金矿后,英国殖民当局通过一系列土地法案(如1894年的Glen Grey Act)系统剥夺黑人土地权利,为白人控制的矿业经济铺路。弗里尼欣的煤炭资源开发,正是这一更大历史进程的组成部分。
到19世纪末,弗里尼欣已发展成南非最早的工业中心之一: - 南非第一家大型钢铁厂(1928年成立的ISCOR)建于此 - 煤炭产量占德兰士瓦共和国总量的70% - 电力、砖瓦、化工等配套产业集聚
这种资源导向的工业化模式创造了惊人的财富,但也埋下了结构性隐患。矿业经济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这直接导致了南非特色的"流动劳工"制度——黑人男性被迫离开保留地,在矿区从事危险工作,而家属被限制在远离城市的贫困地区。弗里尼欣的工厂烟囱背后,是成千上万破碎的黑人家庭。
1902年5月31日,第二次布尔战争在弗里尼欣签署和平协议。这场战争常被视为"20世纪第一次种族战争",英国为控制金矿发动的这场战争造成约7.5万布尔人和1.2万英军死亡,更有约2.8万布尔妇女儿童死于集中营。
和约的签署使弗里尼欣意外成为南非种族政治的地理坐标。虽然战争是白人间的冲突,但其结果深刻影响了种族关系: 1. 英国同意给予布尔人自治权 2. 保留布尔人的语言文化权利 3. 共同维护白人至上主义
这种"白人间的和解"建立在进一步剥夺黑人权利的基础上,为后来的种族隔离制度埋下伏笔。历史学家Saul Dubow指出,弗里尼欣和约创造了一种"白人团结的神话",而这种团结需要通过对黑人的系统性压迫来维持。
1948年,以弗里尼欣所在地区为重要票仓的国民党赢得大选,正式开始实施系统的种族隔离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时弗里尼欣的钢铁厂正为战后南非的"经济奇迹"提供基础设施,而这些发展成果却被种族法律严格按肤色分配。
弗里尼欣市政档案显示,1950-1960年代,当地政府: - 强制迁移黑人社区到塞博肯(Sebokeng)等乡镇 - 为白人工人建造补贴住房 - 投资白人专属的医疗教育设施
这种空间隔离的痕迹至今可见,弗里尼欣市中心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周边乡镇的铁皮屋形成刺眼对比。
1994年民主转型后,弗里尼欣与其他南非工业城镇一样面临严峻挑战: - 钢铁厂陆续关闭(最后一家大型工厂2019年停产) - 失业率长期维持在35%以上 - 基础设施老化严重
当地经济发展官员Thabo Mbeki(与南非前总统同名)坦言:"我们就像被全球化列车抛下的乘客,煤炭和钢铁不再是世界想要的商品。"
这种困境折射出全球南方工业城市的普遍命运:它们曾因殖民经济而兴起,又在后殖民时代的新自由主义秩序中边缘化。弗里尼欣的衰落轨迹与美国的底特律、英国的谢菲尔德惊人相似,只是叠加了种族和解的额外复杂性。
一个世纪的重工业发展给弗里尼欣留下了严重的环境创伤: - 瓦尔河重金属超标 - 多处废弃矿区存在塌陷风险 - 空气污染导致呼吸道疾病高发
更严峻的是气候变化的威胁。作为南非最热地区之一,弗里尼欣近年频繁遭遇极端高温(2023年达47°C)和干旱。讽刺的是,这个曾为南非提供能源的小镇,如今却面临电力短缺——国有电力公司Eskom的轮流停电成为常态。
这些环境问题引发关于"气候正义"的激烈讨论:谁该为历史排放负责?当发达国家呼吁南非放弃煤炭时,弗里尼欣居民质问:"我们的父辈为工业化付出健康代价,现在却要我们放弃仅剩的发展机会?"
2002年和约百年纪念时,当地政府建立了纪念馆。但这个本应促进和解的空间却成为争论焦点: - 布尔人后裔视其为抵抗精神的象征 - 黑人活动家抗议其忽视战争对土著的影响 - 学者批评展览美化了殖民历史
这种争议反映了南非记忆政治的复杂性。正如开普敦大学历史系主任Nomalanga Mkhize所言:"我们不仅需要记得发生了什么,更需要质问谁的记忆被合法化,谁的痛苦被沉默。"
面对衰败的工厂建筑,一些民间团体开始探索工业遗产的创造性转化: - 将旧电厂改造为艺术空间 - 开发"锈带旅游"路线 - 建立工人口述历史档案
这些尝试虽然规模有限,却提供了另一种发展想象——不是简单复制北方的后工业转型模式,而是在地化的文化创新。来自索韦托的艺术家Lerato Moloi说:"这些生锈的机器是我们的罗塞塔石碑,它们诉说着光荣与创伤并存的过去。"
站在瓦尔河畔眺望弗里尼欣的天际线,那些废弃的烟囱如同历史的问号。这个小城的故事超越了地域限制,触及当代世界的核心议题: - 如何处理殖民遗产? - 如何实现公平的绿色转型? - 工业文明之后是什么?
或许弗里尼欣的价值正在于它的"普通"。它不是种族隔离的标志性场所(如罗本岛),也不是矿业大亨的传奇舞台(如约翰内斯堡)。正是这种普通性使其成为观察全球南方困境的绝佳透镜——在这里,宏大历史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体化为一个社区的挣扎与希望。
当世界忙于讨论"去增长"或"绿色新政"时,弗里尼欣提醒我们:任何关于未来的严肃讨论,都必须直面那些被历史伤害的地方和人群。这个小镇的名字意为"联合",而真正的联合——不仅是白人间的和解,更是跨越种族、阶级、世代的发展正义——或许仍是南非乃至全球社会最紧迫的未竟事业。